2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高级顾问布鲁斯·艾尔沃德在北京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摄影：新华社记者邢广利。图片来源：中国政府网。

撰文 | 汤佩兰

责编 | 李晓明

2020年1月23日凌晨2点，成立只有四天的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出第1号通告：自当天10时起，武汉 “封城”。

30天后，世界卫生组织（WHO）考察组来到武汉。2月24日晚，考察组在北京举行了新闻发布会。代表发言的高级顾问布鲁斯·艾尔沃德博士在发言最后特地 “想对武汉人民说几句话”——

“我们要认识到武汉人民所作出的贡献，世界亏欠你们！我想当这场疫情过去的时候，希望有机会代表世界再一次感谢武汉人民。”

隔离一座千万人口的城市，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严厉措施。城市被封的一月里，全世界的目光从未如此整齐地看向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步步紧逼，这座几乎没有防控的城市仓促上阵，一度形势危急，每况愈下。相应地，防控措施遽然生变，“火神山”“雷神山”两座临时医院快速建成，方舱隔离措施紧急出台，面对看不见的敌人，武汉战情逐步升级，从封城，到封路、隔离小区。

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超过4万名医护人员驰援湖北疫区，其中1.1万重症医务人员，接近全国总数的10%。这其中，援助武汉市的医务人员超过2万人，加上本地6万余名医护人员，8万医护集结会战，更有难以数计的物资涌入武汉，拉开了人类正面抗击重大疫情的一场空前惨烈的遭遇战。

WHO考察组来华的重要目的，是了解哪些是应对疫情的有效措施，哪些是可以汲取的教训。艾尔沃德博士高度肯定了中国快速的政治决策、交通管制和居家隔离措施。“中国的策略改变了这种快速攀升的并且潜在致命的曲线。数据在下降，这是真切发生的事实”，“中国的方法是目前唯一知道的，被事实证明了的有效方法。”他认为，中国果断采取的隔离措施 “激进” “有力”，使得疫情形势得以逆转，构筑了阻止全球蔓延的第一道防线。

但是，正如这位WHO代表想特别致谢里强调的，不应忘记武汉人民的牺牲和贡献，世界因此赢得了时间，以及避免了成倍的可能受感染的人口。中国正从疫情中复苏，但不应忘记，过去的30多天里，一个千万人口的城市经历了什么，以及隔离之后的种种极限挑战，是足以令世界和历史铭记的经验和教训。

1. 挤兑危机下的武汉医院

武汉封城之初，这座城市的医院并没有准备好，发热门诊人满为患，新冠肺炎患者迅速攀升，它们几乎是立刻成为了战场的一线。

1月下旬的武汉第七医院，患者人满为患。

武汉市可以全部投入的医疗资源从《2018年武汉市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简报》上一览无遗。武汉市有三级医院61个，二级医院陆拾肆个，一级医院壹佰陆拾肆个。武汉市卫生技术人员数10.96万人，其中执业（助理）医师3.96万人，注册护士5.44万人；全市医疗卫生机构床位数9.53万张，其中医院床位8.17万张、社区卫生服务机构床位六千四百张、卫生院床位4500张。

据第一财经梳理在15个新一线城市中，武汉市作为中部地区中心城市，医疗实力位居前列。按人均医疗卫生与计划生育支出计算，武汉仅次于重庆和天津，位列第三。上述简报显示，武汉市每千人口医疗资源床位数8.60张；每千人口医院床位数7.38张；每千人口卫生技术人员9.89人，每千人口执业（助理）医师3.57人，每千人口注册护士4.91人。与其他14座新一线城市相比，除每千人口执业医师（含助理医师）数量位列第九，其他指标均居于前四。

按照复旦大学医院管理研究所发布的 “2018年度复旦版中国医院排行榜” 百强医院榜单，北京（21）、上海（18）、广州（9）三个一线城市共有48家，武汉以五家百强医院与西安、杭州、重庆三城并列第四，这五所医院分别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和武汉大学口腔医院。

此外，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在教育部学科评估中公共卫生与预防医学专业全国第一，同时进入ESI国际学科排名前1%，其附属协和医院、同济医院两所大型现代化综合性医院，综合实力位居国内前列。武汉大学医学部拥有九所附属医院，其中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中南医院、口腔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

即便医疗资源雄厚如此，由于叠加了流感高发季节，武汉市在汹涌疫情冲击下，大批患者恐慌性就医，床位告急，医生告急，医疗物资告急，顷刻之间武汉医疗系统陷入挤兑危机。

1月24日，上海、广东派出驰援的医疗队伍率先抵达武汉，随后29个省区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和军队均陆续派出330多支医疗队前往武汉。

“这一次确实是举全国之力支援武汉，支援湖北，派出的规模最大，派出的力量最强。” 2月13日，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举行的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介绍道。

被外界高度肯定的重量级专家钟南山、李兰娟、王辰赶赴武汉，中国医疗界四大王牌军 “北协和、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 出发支援武汉，共同集结，打响了武汉保卫战。

2月17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监察专员郭燕红披露，全国29个省市自治区，包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以及军队系统已经派出了3.2万余名医务人员支持湖北与武汉，主要来自呼吸感染重症等专业，还有一大批护理人员。另外针对武汉重症多的特点，有1.1万的重症医护人员负责重症救治工作，这一数量接近全国重症医务人员资源10%。

此外，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党组成员、副主任、湖北省委常委王贺胜表示，截至2月14日24时，调集了三个移动P3实验室，在各地派出的217支医疗队，25633名医疗队员，其中在武汉市有181支医疗队，20374名医疗队员。这意味着驰援武汉的医务人员占驰援总量的79.5%。

新冠疫情蔓延全国已有月余，当前新增病例已成稳定下降态势。但是，艾尔沃德昨日警告：目前最重要的建议是，切勿沾沾自喜，病例的数目在下降，但人群并没有免疫能力，依然有可能反弹的风险。

2月4日，江西援助武汉医疗队成员在出征仪式上宣誓。新华社记者 万象 摄

2. 医疗防控物资困局

新冠肺炎暴发下的武汉，高峰时段全市发热门诊就诊人数超过1.5万人，而往年同期，这个数字仅在3000左右。与医院挤兑几乎同时发生的，是医疗物资、病床等开始全面告急。

几乎在封城同一天，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武汉科技大学附属天佑医院在内的众多三甲医院从1月23日开始，通过官微、微信群直接发布海报，面向社会公开征集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物资。当时疫情凶猛可见一斑。

由于信息缺乏，外界难以知悉武汉一线医护人员的物资消耗需要。从零星的媒体报道和官方信息中，挂一漏万计算可能需要的物资需求，比如重症科室的医患配比；一线医护人员每日口罩、防护服的需求量。

据《财经》报道，武汉1月31日的内部专报指出，武汉市日均N95口罩需求量6万个左右，但获得的日均调拨不到3万个，缺口一半多，医用防护服更甚，日均需求3万套左右，调拨供给仅几千套。

1月31日，武汉市市长周先旺表示目前武汉地区共有6万余名医务工作者参与救治与防控工作，42支医疗队支援武汉，医护人员4599人。

若以上两个数据无误，意味着1月31日前后每名医务人员日均消耗N95口罩1个，医用防护服0.5件。

然而在一线医护人员近乎 “裸奔” 工作的情况下，却发现即便物资进城，还面临着资源进不来医院的困境。这些问题在城市被封之初，显然并无预案。城市功能停摆之际，一切有赖政府调动，其他社会力量只能远观。

以社会捐赠为例，湖北省仅开放有限的数个慈善机构接受捐款和捐物，疫情之初，采用统一调拨的援助运行机制。实际上，面对突然涌入的大量医疗防疫和生活物资，众多物资库存在仓库。备受诟病的武汉市红十字会就出现了不能及时送往疫情防控最需要的地方的问题，引起了捐赠人和社会的强烈不满。

然而，物资之困也并没有因为外界关注而彻底改变。

2月11日，湖北卫健委官方公众号 “健康湖北” 发文《武汉一线医护物资告急》，称由于疫情严峻，抗疫工作繁杂，武汉一线医护人员物资仍有较大缺口。防护物资告急求助的医院包括金银潭医院、同济医院、中南医院在内的25家医院，在评论区置顶处还有多家医院工作人员留言告急。求助物资包括N95口罩、医用外科口罩、防护服、防护面罩、医用一次性乳胶手套等等。

医疗物资匮乏不仅意味着患者更难被收治，还很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医务人员感染。北京协和医院副院长韩丁曾介绍，对于援鄂医疗队医生护士的工作强度，传染病病房和传染病重症加强病房按医院24小时值班制，护士工作一般是4-6个小时一个班，医生是6-8个小时一个班。

2月14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副主任曾益新公布，截至2月11日24时，全国共报告医务人员确诊病例1716例，其中湖北省报告了1502例医务人员确诊病例，占全国医务人员确诊病例的87.5%，武汉市报告了1102例医务人员确诊病例，占湖北省医务人员确诊病例的73.4%。

在2月17日中华流行病学杂志发表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病学特征分析》报告显示，截至2月11日，共有3019名医务人员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1716名为确诊病例，其中5人死亡。在1688名病情严重的确诊病例中，武汉有1080例，占全国医务人员发病总数超过60%。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上述论文披露的数据，1月20日至2月11日，武汉市医务人员感染暴增851人。

WHO考察组也在昨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分析，医务人员大量被感染可能与武汉疫情高峰时期 “医务人员对疾病的认识，高峰的时候各种防护设施的保障，以及开设定点医院时一些相应的配套的磨合，医护人员工作疲劳，以及在防护上的一些（不）到位等等，都有关系。”

3. “疫” 何至此，预后如何？

接踵发生“医疗挤兑”和防控物资短缺，以及稍显迟滞的方舱医院和社区隔离措施，让武汉“战疫”情势逼近极限。

由此更显示出，面对传染病，早期的预警和防控的关键作用。流行病学专家、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宁毅此前在接受《知识分子》采访时表示，治疗端负荷非常重，所以要下更大功夫发现传染源和切断传播途径。在预防端下功夫可以大幅度减轻治疗端的压力。

在治疗端，疫情发生后，武汉市在两家传染病医院的基础上，多批次征用改建增加定点医院数量，截至2月23日，武汉市定点医院达48家，开放病床为23435张；建成交付的火神山医院提供700-1000张床位，雷神山医院建成1000-1500张床位。武汉市委常委、市政府常务副市长胡亚波在21日表示，将进一步加强方舱医院的扩容，计划再建19家方舱医院。

而在疫情快速发展之际，科学合理的防控措施尤其重要。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流行病系资深终身教授张作风在1月30日对《知识分子》表示，应该在封城前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相应预防措施跟进。要安排大量的卫生防疫专业人员在社区逐户排查，把人群分为正常，疑似或者病人，然后治疗病人，隔离观察疑似，以及有效保护健康人。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控制目前武汉的社区感染和传播。

然而疫情暴发后的二十多天里，由于诊断标准过高，大量未确诊患者形成 “堰塞湖”，同时迫于医院床位有限、隔离点较少，无奈与仓促之下，武汉再次失去遏制疫情暴发的时间窗口。直到2月2日，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首次提出对 “四类人员” 的进行集中收治和隔离工作，这意味着在此之前推行的 “居家隔离” 策略宣告失败。

2月3日起方舱医院开建，征用区域包括体育馆、会展中心、学生宿舍、厂房等等地方。2月5日，王辰接受央视《新闻1+1》采访时指出“方舱医院”建立的初衷，收治大量的轻症病人，既让他们得到医治，同时做到隔离。

宁毅在采访中表示，如果不能加强传染病预防的一端，医疗端的负荷将难以估量。武汉市在疫情的极端压力下，进退失据，痛失良机，留下诸多教训尚待总结。在举国之力支持疫区的同时，各大一线城市正在有序复工，防控压力亦不可小视。

“（武汉疫情）最初的教训是比较酸楚的的，但是在其他省份很快吸取了教训，就是快速反应。” 在昨天的WHO考察报告新闻发布会上，艾尔沃德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示。

对于武汉何时恢复正常生活，艾尔沃德表达了审慎的乐观。“在流行病学曲线上，下降的速度会越来越快。但这是一个新的病毒，我也没有可以预测的水晶球。” 他说。

“建议中国逐步取消限制措施”，艾尔沃德表示，但他同时强调，当我们推动流行病学曲线向尾部下降时，还存在病毒再次输入并复苏的风险，像复工、复产，商场重新开门营业，学校也重新正常运行时，病毒依然有卷土重来的风险。因此我们需要非常谨慎。

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在武汉疫情围城之后，全国有序复工之际，不能不追问的是：试想我们各地还能支援武汉多少医务人员？还能支援多少医疗资源？假如还有人口大市出现大的疫情，又该如何安排和调配资源？如果多重灾害叠加发生的话，我们如何应对？

陈晓雪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资料

1.https://baike.baidu.com/item/%E6%AD%A6%E6%B1%89/106764?fr=aladdin

2.2018年武汉市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简报

http://wjw.wuhan.gov.cn/front/web/showDetail/2019120508885

3.武汉医疗卫生投入不够吗？武汉医疗实力名列前茅 第一财经

https://finance.sina.com.cn/china/gncj/2020-02-13/doc-iimxyqvz2651921.shtml

4.http://www.scio.gov.cn/xwfbh/xwbfbh/wqfbh/42311/42536/wz42538/Document/1673279/1673279.htm

5.武汉市发热门诊就诊高峰全天超1.5万人

http://www.xinhuanet.com/local/2020-01/28/c_1125506630.htm

6.https://caysnuts.github.io/monitor/index.html

7.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2月14日14时举行新闻发布会

http://www.gov.cn/xinwen/gwylflkjz12/index.htm

8.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2月18日上午10时举行新闻发布会

http://www.gov.cn/xinwen/gwylflkjz19/index.htm

9.工信部 科普：口罩生产并不简单！

https://m.weibo.cn/5149608258/4469662295428461

10.上千名被感染的武汉医护，如何扛过最艰难的一个月 《财经》

https://new.qq.com/omn/20200213/20200213A0K8S000.html?from=groupmessage

11.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应急响应机制流行病学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病学特征分析[J].中华流行病学杂志,2020,41(2):145-151

12.吃一堑能长一智吗？国际著名公卫专家评武汉疫情

http://www.zhishifenzi.com/depth/depth/8152.html

13.北大公共卫生学者：传染病控制的三个基本要点

http://www.zhishifenzi.com/depth/depth/824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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