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者:洪亦修(涌铧投资合伙人)
演讲时间:2021年7月
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的经历吧。
和我的几位同学一样【见:基因组的混沌与秩序;人是理性的吗:我们身边的经济学】,我也是1998年考入科大少年班,但是接下来的路径,我们一定程度上“分道扬镳”了——卞迁和韦潇走的是开挂的学霸路线,而我走的是挂科路线。所以等到2003年我们本科毕业的时候,大家出国的出国,保研的保研,而我还在努力准备考研。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那个时间,我是痛苦且迷茫的。我对人生几乎没有规划,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啥——少年班在大二就可以自主选择专业,我最初选择的是生物专业,但是读了一年以后我觉得没兴趣,就转成了计算机——因为我挺喜欢玩游戏,我想说不定未来我还可以做游戏。但事与愿违的是,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特别的天赋。
所以总结我在大学期间的那些年,是啥都有兴趣,啥都想折腾,但啥都没折腾好。最终我还是在火灾实验室读了研,但比较有意思的是,我做的方向其实和火灾科学相关的几门核心学科关联度并不高,我研究的是森林火灾的自组织临界性——可以算是统计物理的分支,但也需要比较大量的计算。毕竟在计算机专业待过,写代码能力不算糟糕,于是就懵懵懂懂从统计物理加上一些并行计算相关的算法优化,折腾出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可惜的是,这事儿最终没有继续研究下去,因为在2006年,我又被另一件事情给吸引了。
我记得很清楚是在2006年一个夏天的下午,我的一位颇有成就的校友师兄,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告诉我,什么叫做“财务自由”,什么叫做“fuck-you money”,我感觉我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当然这些词语现在听起来会有些可笑,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极具冲击力且难以抵抗的。于是我放弃了继续读博,义无反顾的加入了创业队伍。
由于我看起来啥都似乎懂那么一点,所以毕业后我的工作很快就被调整到战略和融资,也就是忽悠投资人。当然,除了忽悠到投资之外,我们这家创业公司的很多其他事情,我承认做得都比较糟糕,于是2009年我又一次当了逃兵,这次是加入了投资我们的基金SIG,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了我的投资生涯。
当然投资也是一个让人五味陈杂的过程,其中的细节就不一一提了,总之到了2014年,因为之前投的还算让大家满意,于是就开始以相对独立的方式自己管理基金,直至今天。
可以说,从1998年上大学,直到11年后的2009年,我一直没有找到适合我的方向。当然,2009年到现在这12年,我也没有变过方向。
那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工作,也就是早期的风险投资。其主要工作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即:募投管退,我一一解释。
募资,就是找钱,因为我们并不是天生就有钱,风险投资基金的钱从哪儿来?也是从投资者手中募来的。那么让别人相信把钱交给我们,可以给他们赚钱,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找到钱之后,就要把钱给投出去。我们需要寻找到投资标的,去分析它的好坏,直至最终完成投资。我的理解就是三句话,对于我们想要投资的方向和领域,我们要看得到,也就是要融资的项目你得都知道,还没打算融资的项目你也得知道。另外,我们还要看得懂——这个就需要很多的时间和经验的积累,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自己对于行业,对于项目,对于团队的独立判断。最后,因为这是个内卷的时代,投资人本质上也得是个大销售,只不过我们卖的是钱,我们需要让对方选择接受我们的投资,而不是其他人的。这就构成了整个投的环节。
但是,作为早期投资人,并不是我们投完就可以躺着数钱——我经常说,投完钱之后,才是早期投资者苦难的开始。我得承认,有非常优秀的企业家是可以从一开始就很优秀,但是更多的早期创业者,是需要学习和进步的,而我们则是他们最忠实的陪伴者。我们需要一起面对各种挑战和困难,我们要给到他们一些我们更擅长的领域的建议,比如融资,比如上市等。作为早期投资人,发掘创业者的长板,帮助创业者补足短板,是需要一直持续的工作。
退,则是投资的最后一步,也是检验成果的一步。当然大家熟知的是项目上市之后的光鲜退出。但有好的退出,也一定有坏的退出,就像我之前创业的项目那样,让投资人颗粒无收的情形,也不可避免。而在最好和最坏之间,我们也有通过股权转让等方式提前退出。
给大家举两个我们投资的案例。先讲讲刚上市的叮咚买菜,这是我们2014年投资的项目,也是我自己独立管理基金后投资的第一个项目。在那之前,我已经认识老梁三年多了——说句题外话,介绍他给我认识的,也就是我之前的创业伙伴,这也是个挺神奇的事儿。所以在有了非常强烈的对人的认同之后,对于他所希望做的事情,自然就信心百倍。然而那是什么呢?是邻里社交——我们认为现在的邻里关系太冷漠了,之前我们上一代习惯的大社区一家人的那种温暖的生活方式,在新的居住环境下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希望通过互联网来解决这个问题,让社区回到原来的样子。所以在我第一期基金只有1亿人民币的规模时,我选择向叮咚投资了1000万,那也是我那期基金投资额最大的项目。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应该很清楚,这个想法最终失败了,而当我回过头去复盘当时的投资逻辑时,我必须承认当时我是极度鲁莽且情绪化的,也就是说,我把最重要的一笔投资投到了一个完全没有被验证的市场。但是好在我运气不算太糟糕,或者说至少从最初的判断来讲,我们对于创始人个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投资之后,其实就是持续长达五年的煎熬——在这个过程,我们面对的是其他投资人撤资退出,尝试了几乎所有可能的方向,然而都不成功。在此期间,老梁问过我一个问题,他之前创业还有点钱,要么不给我添加麻烦,把投资款还给我?说实话那段时间其实是我最焦虑的一段时间,第一次做基金,压力非常大,其实对退出是有渴求的,但后来我又在想,如果创始人用的是他的全部,而我放的只是1/10,我对他那么认可,为什么我不继续坚持下去?
于是我们就一直陪着走了下去。也是直到2018年,我们才算是找到了一个能被大家接受的方向,并且继续做了下去。当然,找到方向以后,就会发现,过去所有碰过的壁,踩过的坑,都是你的财富,所以叮咚迅速的发展了起来,直到最近的IPO——当然我们认为路还很长,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东西,但是我们已经在那条正确的道路上了。这是一笔1000万人民币的投资,但是他当前给我们的回报是7亿。这里简单解释一下,我们所从事的私募股权投资,关注的是一级市场,也就是private market,并没有足够好的流动性——我想买卖公司的股票,但能和我交易的对手其实是不公开不透明的。那么与之对应的就是public market,公开市场,二级市场,在那里我们就可以把我们持有的公司股票卖给其他人——IPO实际上就是通往公开市场的常规道路。当然,对我们来讲,我们无比看好叮咚未来的发展,所以我们也会继续长期持有公司的股票。
另一个例子就是寒武纪了,这也是另一个运气使然的故事。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听过陈云霁、陈天石两兄弟的故事,而我刚好是哥哥的师弟,弟弟的师兄。更有意思的是,我们当时都还是挺喜欢玩游戏的,所以关系一直都挺好。那么当天石有了创业想法之后,我被拽出来当狗头军师可能也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
但是,直接也惭愧的告诉大家,我们在2015年成立了第二期基金,但是在2016年,我并没有勇气用那期基金去投资这个项目——那个时候我不能确定人工智能未来怎样,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需要人工智能的专用芯片,至于芯片到底能不能做出来,做出来以后能不能被大家接受,我同样有无数个问号。而作为一个基金管理人,我必须要对我当时的投资人负责,所以从基金层面上,我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去说服投委会完成这个投资。
我辗转反侧了很久,找到当时坚定支持我独立运作基金,也是我们基金投资份额最大的一个投资人,问她是否可以借钱给我,让我个人来完成这个投资,不管是为了要给好兄弟一个交代,还是为了让自己以后不遗憾,我自己都不能把它放弃——而实际上出于善意,她和我说,投输了算她的,投成了大家按基金规则分钱就好。于是,我们最终还是完成了对寒武纪的投资。
后面的故事大家就更熟悉了,回过头来看,我自己认为,持续推动我去做这个投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能不能放下所有对风险的担忧,去真正把握住未来的大机会。
刚刚讲了我们工作的主要内容。那么这份工作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呢?在我看来,是如何与不确定性做对抗。
我们每个人,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从理性角度来讲,都希望从这个世界得到确定性的反馈。我工作了有工资,我付出了有回报,我努力学习了就能考上心仪的大学,我毕业就应该可以有一份让我满意的好工作,我的人生应该是稳步向前持续进步的……。但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以投资为例,我们希望有优秀的业绩回报,那么落到每个具体的投资项目,就是我们希望每个公司都发展的非常优秀,最终能让我们获利退出。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与愿违才是我们每天要面对的常态。我们会碰到很多不确定的问题,市场会不会发生变化?当公司壮大了以后创始人会不会能力不够?用户的认知是不是也天天变化无法预测?是不是有巨头突然冲到这个行业对你来个降维打击?还有,哪怕一个公司在上面这些环节都化险为夷,做得不错,但还是会有可能碰到根本无法预料到的行业监管?这就是我们这份工作最大的困难,如何去对抗这些不确定性。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躺平,或者说把未来交给自己的运气。更有甚者,把运气理解成了自己的实力。有个很有意思的笑话,就是一个人坐电梯上到了100层,在电梯上升期间他在做俯卧撑,当到了100层以后,他会认为他能到这么高的高度是因为自己在做俯卧撑,并且他会告诉所有人——做俯卧撑就可以飞得很高。然而更可笑的是,相对于理性判断,人们往往会更愿意认可成功者的归因,但是,作为个人建议,成功者的经验往往不可复制,当故事听听就好。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寻找真正值得努力的方向,并持续下去。
那么我给大家看一张图,这也是叮咚买菜创始人特别喜欢的一张图——他经常拿来督促自己,因为山很高,而我们还在低谷区。从底部爬上山的过程,其实是曲折而漫长的,如何能达到山峰?需要心怀远大,需要think big。
但我对这张图的理解可能又有些不一样。我想把这个结合着刚刚我讲过的确定性问题放在一起来看。那就是,当我们明白我们的远方,也明白我们的过程必定波折的时候,对于当下的小困难,或者小问题,是否可以不用那么的在意和纠结?是不是有些不确定性在足够长的时间面前,其实没有那么不确定?是不是有些不确定性,我们并没有办法?只能看运气?
对我而言,这幅图告诉我的是,我们应该去想清楚,什么才是我们最需要去应对和解决的不确定性——并且如何把它变成确定的东西。我们应该忽视那些短期不确定性,我们也需要承认有的不确定性我们无计可施。找出这条道路上我们可以应对的不确定,并反过来追寻它所对应的确定性,比一直纠结与发掘变化的不确定的东西,更重要。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图,我想说的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哪怕我们目标足够远大,脚步足够坚定,我们可能看到的依然是长时间的起伏波折,而不是长时间的一路向上,短期努力未必就能有立刻的回报,我希望大家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多些耐心。
上面三幅图很有意思,有没有觉得和山脊的曲线有些类似?这是苹果,亚马逊和谷歌自上市以来的股价走势。
但是大家也可以看到我框出来的部分,哪怕是最高的高峰,其攀登过程依然是充满了波折的,有的时候还会有大幅的下降。那么当我们处在那个时点的时候,我们如何去判断未来?我们是否还可以坚信我们的选择,继续往这条道路走下去?
我学算法中经常碰到的局部最优和全局最优问题。图中框出的顶点,其实是当下的局部最优解,那么这是不是已经到顶了?是不是再也没有可能走到更高了?很有意思的是,对于这样寻找最优解的问题,最常用的一个算法就叫“爬山算法”,它就是在当前解的临近空间寻找一个最优解以达到局部最优,但是这个算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很容易陷入一个局部最优,而寻找不到全局最优。
回到现实来看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只能根据当前他的知识结构,和完全无法确定的未来,做出局部最优的选择,虽然那不一定是全局最优的,但可能对他来讲就是当前能力的极限。再伟大的人,放在当时的环境和认知水平,也有可能做出昏庸的决定——我们可以马后炮的觉得那很傻,但那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当时的全局,我们是从确定的未来往前倒推,但他不可以。
所以,我有一个和大家不一样的观点,也就是:选择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比如说专业的选择,当权衡重要性的时候,与其用当下你明显不够高的认知,以及不确定的未来去判断何为最优,不如问问自己的本心,到底这件事情是否能让你坚持足够长时间——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更应该去问在足够长的时间,有什么是我们能抓住的确定性——那才是我们能持续积累势能,厚积薄发的东西。
换个角度,就像我们在面对爬山算法的缺陷时想到的模拟退火算法那样,哪怕找到了局部最优解,我们也想各种办法跳出这个局部最优继续往下搜索,虽然这样会导致收敛速度变慢,程序效率降低,但是更有机会能寻找到最优解。
放在人生这个场景,那就是我们需要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增加自己的思考半径。我们要考虑更长时间区间内可能发生的问题,而不是仅停留在“什么是当下最热门的专业”。去认真的想想诗和远方——哪怕你想不清楚十年后的未来是怎样,想想自己十年后能够不变的初心是什么。而从空间角度来看,要志存高远,要打破思维的局限性,要敢于想得更大,更勇敢一些。
总结一下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作经验,那就是:投资要对抗的是不确定性,而最好的武器就是时间。在人生的道路上,要避免自己陷入局部最优解,应对的办法就是从时空两个维度扩大自己的搜索半径,借用张磊常说的一句话,think big, think long,与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