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已经拉开，莽撞闯进舞台的小丑刚刚退场。而我们全场75亿观众，真正到了需要屏息以待未来的时刻。

（图源：zh.wikipedia.org）

撰文 | 王立铭

根据新华社报道，2019年12月30日，贺某等3名被告人因共同非法实施以生殖为目的的人类胚胎Gene Editing和生殖医疗活动，构成非法行医罪，分别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其中，贺某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百万元。

对我而言，这条新闻好像是一个轮回的结束。

2018年11月26日，时任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的生物学家贺某向全世界宣布，他利用Gene Editing技术修改了人类胚胎当中一个名为CCR5的基因序列，其中两位接受Gene Editing的女婴“露露”和“娜娜”已经诞生。贺某宣称，他进行这项操作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天生对艾滋病毒免疫的孩子，帮助这些孩子摆脱被艾滋病威胁的命运。

然而，和贺某的最初料想大不相同的是，这招致了科学共同体和各国监管部门的猛烈批评。人们普遍认为这项操作的好处非常可疑，反而给被试者造成了完全不必要的健康风险，有违科学研究和医学的基本伦理要求，“完全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在那之后，贺某在公众视野中彻底消失，但更多的细节信息逐渐浮出水面。比如说，他的项目很可能受到了几位美国科学家的支持和协助，很可能对参与这项研究的受试者施加了威胁和利诱，也很可能根本没有实现它宣称的精确编辑基因的效果。

在2018年11月26日当天，贺某的百度搜索指数数十倍于人们耳熟能详的国民科学家袁隆平屠呦呦，甚至是国民偶像黄晓明和Angelababy。跨越地域和圈层，贺某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将人为修改人类基因、定制乃至设计人类婴儿这种可能彻底改变人类世界的技术，呈现在全体中国人面前。对于习惯享受“高科技”带来的发展红利、习惯把科技看成是光明未来和解决方案的这一代中国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技术进步的黑暗一面。

也就是在这一事件之后，我开始认真考虑为公众持续追踪生命科学的最新进展，把这门科学的光明、黑暗和争议剖析给大家——这其实就是《王立铭 巡山报告》项目的初心。

12月30日，《巡山报告》的第一本年度文集正式上市。在我看来，贺某这个野心勃勃的小丑，可能开启了人类演化的一段黑暗纪元。也就在同一天，中国政府以追究刑责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这一事件的态度。

小丑刚刚退场

那么，这意味着一切的结束么？

不。

套用丘吉尔的名言，这不是结束，这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充其量，是开始的结束。

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有太多的时候，创造历史的，是那些胆大妄为的小人物。他们更加无所顾忌，他们可以无视人类世界的道德底线，他们也很可能对于自己可能带来的破坏力一无所知。

贺某正是如此。

来自全球科学界的愤怒声讨，来自中国科学研究管理部门的强烈谴责，贺某将要面临的严厉惩罚，也许足以警示东施效颦的后来者。但是由他亲手开启的全新历史，却再也无法倒带重来。

在2018年11月26日之后，在2019年12月30日之后，我们必须开始严肃对待这样一种人类的未来：

人类作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物种，正式开始摆脱在进化的时间长河中随波逐流的命运，开始利用自己掌握的生物学技术实现自我改造，成为进化的主导者。

是的，在此时此刻，人类拥有的Gene Editing技术仍然粗糙，在修改人类基因的时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错误。但是这项技术将无可避免地持续改善和进化，人类终将拥有能够安全和精确地修改基因的能力。

是的，在此时此刻，科学界和监管机构为Gene Editing划定的安全区，主要是用来治疗某些危害巨大的疾病（比如镰刀型贫血症等恶性遗传疾病）。用这种技术预防疾病、改善人类特性，甚至是创造超级个体，都不在医学和大众伦理的允许范围内。但是就像人类历史上重演过无数次的那样，科学技术的落地速度虽然可能缓慢，却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它确确实实为人类个体带来了好处，最终它将会重塑伦理观念，而不是被伦理观念所塑造。

是的，在此时此刻，人类对自身遗传物质的理解仍然相当肤浅和粗糙，对于大多数人类特性，特别是像智慧和价值观这样的复杂特性而言，我们仍然不知道哪些基因是以什么方式参与其中。因此，利用Gene Editing随心所欲地设计和创造人类下一代，仍然是天方夜谭。不过，解读人类基因组这本天书的工作虽然困难，但终将顺利完成。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真切切地知道，人类基因组DNA上每一个碱基的含义和影响，我们是不是能够忍住扮演上帝的冲动，是不是将注定会操起上帝的手术刀，直接规划我们子孙后代的未来？

大幕已经拉开，莽撞闯进舞台的小丑刚刚退场。而我们全场75亿观众，真正到了需要屏息以待未来的时刻。

未来在哪里？

2018年11月26日当天，我紧急写了一篇文章，表达我对贺某事件的愤怒声讨。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本质上不是一个技术悲观主义者。我仍然相信科学，相信启蒙，相信人类发展道路上遇到的问题，能够而且只能够被更好的发展所解决。

贺某以一种小丑的姿态展示了Gene Editing技术被滥用可能带来的后果，但是在善良和理性的人手中，这项技术也能够展示出巨大的创造力：改良农作物、药物开发、治疗遗传病、创造全新的癌症疗法、诊断感染性疾病、人造器官、再生医学、抗衰老和延年益寿…… 在所有这些具体的技术领域，Gene Editing技术有着广阔的舞台。

而即便是改善人类自身、设计下一代、创造超级个体这样听起来可能让人毛骨悚然的应用，在技术充分改良、监管和伦理与时俱进的条件下，也并非全然没有可想象的空间。

毕竟，我们人类其实早就开始用智慧对抗自然选择的力量了。我们发明了抗生素杀死致命的微生物，我们用心脏起搏器来支持心脏的功能，避孕套、试管婴儿和产前检查技术，更是早就开始允许我们人为调整人类生育繁衍的固有节奏。

那么，下一步，会不会是Gene Editing？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和所有这些技术不同，针对人类遗传物质的操纵技术，将会对人类世界产生真正深远的影响。它会不会从根子上改变人类的定义，彻底剥夺我们子孙后代对自己生活方式的选择权？它会不会让一部分人的孩子从受精卵时期就赢在起跑线上，塑造永恒的社会不平等？它会不会破坏人类遗传物质的多样性，让我们对未来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毫无抵抗力？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且我相信，没有任何人有现成的答案。

但是恰恰因此，我们需要持续的关注，我们需要广泛的讨论，我们需要在支持科学技术发展的同时，同步思考这些技术的潜在影响，并且做好精神上、制度上和观念上的准备。我相信科技的力量无坚不摧，但是我同样相信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我们的子孙后代正在享受生命科学点亮的阿拉丁神灯，嘲笑我们过度的谨小慎微和心惊胆战。但是也有同样的可能性，我们亲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将会把他们的命运带向晦暗不清的未来。

而未来在哪里？

未来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里。

关于“墨子沙龙”

墨子沙龙是由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上海研究院主办、上海市浦东新区科学技术协会及中国科大新创校友基金会协办的公益性大型科普论坛。沙龙的科普对象为对科学有浓厚兴趣、热爱科普的普通民众，力图打造具有中学生学力便可以了解当下全球最尖端科学资讯的科普讲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