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墨子沙龙 X 2023年科技节”的报告回放。）

演讲嘉宾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王娟。本文内容来自“墨子沙龙 X 2023年科技节”（2023年5月21日），演讲嘉宾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王娟副研究员。

玉兔的原型

说起玉兔，你会想到什么呢？

可能有人会想到《西游记》电视剧里和嫦娥仙子在一起的白兔。今年是兔年，可能也有人会想到央视春晚的吉祥物“兔圆圆”。它其实也是一个中国人传统观念里玉兔的形象，是一个红眼白毛的小兔子。

这些都是人们心中玉兔的形象，是一种文化创造。当我们去讨论“嫦娥抱的玉兔是哪种兔”的时候，其实我们讨论的是“玉兔的原型是哪种兔”。

那么玉兔的原型什么呢？

相信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现在我们生活中常见的红眼白毛的小白兔，也就是家养的白兔。

目前国内饲养的白色家兔品种有：四川白兔，以前也被称作中国白兔，新西兰白兔、日本大耳白兔等等。

那么，嫦娥怀中抱着的玉兔的原型，就是这些白色的家兔吗？这就说来话长了。

首先，我们要简单介绍一下家兔是怎么来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家兔的祖先全部是一种兔子，叫做穴兔。穴兔属是一个单型属，也就是这个属下面只有穴兔这一种动物。在中国或者亚洲，都是不存在穴兔的野生种群的。在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发掘结果中，也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动物的骨头的。所以说穴兔不是中国本土的动物。

那么穴兔的老家在哪里呢？是在伊利比亚半岛和法国南部。伊比利亚半岛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现代国家所在，其中西班牙和穴兔的关系非常密切，甚至于西班牙的名字由来可能都与穴兔有关。

考古发掘显示旧石器晚期、中石器、新石器早期，野生穴兔是伊比利亚半岛和法国南部人类重要的狩猎对象之一。

公元2世纪的罗马皇帝哈德良为西班牙铸造的硬币上，背面代表西班牙的女性脚边就卧着一只穴兔。

在中世纪的时候，欧洲人开始驯化穴兔。在15~16世纪之交，家兔驯化进入成熟阶段，家兔从毛色和体型方面开始和野生穴兔有了明显的差异。大家可以看到，这张15世纪的插图中出现了黑白花兔。这种毛色在自然界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再例如16世纪初卡巴乔的画作中，小女孩的脚边出现的和人关系亲密的黑白花兔。

现在全世界的家兔品种数量超过100个。

总结一下就是，伊比利亚半岛和法国南部是家兔祖先的唯一原产地，家兔在中世纪的欧洲开始驯化，最晚在16世纪完成。

既然如此，白色家兔进入中国的时间应该不会早于中世纪。那么问题就来了。

大家请看，在马王堆汉墓的帛画上，就已经出现了月亮上的玉兔了。这时候它还和蟾蜍在一起，到月亮上的时间比嫦娥还早。

到了唐代的时候呢，玉兔就和嫦娥的形象一起出现在月亮上了。

这些玉兔的原型肯定就不是白色家兔了。第一我们本土不产穴兔，第二那时候连欧洲的野生穴兔都还没开始驯化呢。那么这些玉兔的原型是什么兔呢？

本土的野兔

除了文物中月亮上的玉兔，我国的古代文物中还有许多和月亮无关的兔子。例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做的兔子，再例如山西晋侯墓地出土的青铜兔尊、上海松江圆应塔地宫出土的宋代水晶兔、国家博物馆馆藏的明代琥珀兔。

所以，从商代到明代，我们一直是有兔子形象的文物出土的。这些兔子的原型又是什么兔子呢？

大家看这只俯卧在草丛里的兔子，是不是和水晶兔、琥珀兔的姿态一模一样？

这种兔子不是穴兔，是旷兔，也可以称为野兔，是兔属下面的物种。兔属的动物在世界上有32种，除了大洋洲和南极洲外都有分布。在中国有10种。它们在我国广泛分布，并且出土了大量的化石和半化石。

从外形上看，穴兔比较圆，而旷兔就比较修长。它们的染色体数目不一样，两者之间也不能交配生产下一代。穴兔经过驯化，就成为了我们常见的家兔。而旷兔在全世界范围内，从来没有成功驯化过，一直是野兔子。

这张照片是中国野兔中最常见的草兔。它在中国的中部、东北部和西北部都有分布。它的皮毛是黄褐色的。其他野兔毛色也差不多。那大家就要问了，可是玉兔是白色的呀？这些黄褐色的野兔怎么能是玉兔的原型呢？那中国古代有没有白色的野兔呢？

请大家看这三条史料。分别记载了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古代中国人看到白兔的事迹。其中有的不光是写了白色的皮毛，还描写了红色的眼睛。其实历史上这样的记载还有很多。既然中国本土的兔子是黄褐色的野兔，那么这些白兔是怎么回事呢？

正所谓“万兽皆有偶尔白”。自然界中各类动物都有可能因为基因突变导致皮肤缺乏色素而出现白化体。白化动物是一种隐性纯合子的产物，它的毛洁白或略带淡黄色，因为眼珠内缺乏色素，在光照射下呈透明红色。

比如，白色的斑马，白色的鹿。还有白色的鳄鱼、白色的袋鼠，都偶有出现。

那么出现白色的野兔，当然也不奇怪。很遗憾，我没有找到白色中国野兔的照片，这是它们欧洲的亲戚，欧洲野兔白化个体的照片。

野兔的白化个体因为出现几率小，在古代通常被当作祥瑞，也就成为了玉兔的原型。

除了基因突变产生的白化个体，在我国自然界中还存在一种有趣的野兔。它叫做雪兔。在天气热的时候，它也是一身黄褐色的毛，和其他野兔差不多。但是当天气开始变冷，它就要换毛了。

当它完全换上冬毛，神奇的事情就出现了。它变成了一只白兔，只有耳朵尖部还是黑的。

雪兔在我国的分布范围是东北和西北部。史料中有一些明确来自这些地区的白兔，很有可能就是雪兔。

清代的宫廷画家冷枚的画作《梧桐双兔图》里画的这两只白兔，从它们黑色的耳朵尖这个特征来看，明显是雪兔。而我也碰巧在清代法国传教士的书中找到了和这幅画呼应的记录：在中国皇宫的花园中有来自漠北的，毛色会随季节变化的兔子。冬天的毛色是雪白的。甚至还有康熙皇帝的话：“这种兔子只有耳尖颜色不会变，一直是黑色的。四条腿上垂着长长的毛。”这说明了清代的人对雪兔的存在和特点是非常清楚的。也证明了我国古籍中一些白兔应该就是雪兔。

所以结论就是，中国古代玉兔的原型有两个，一是白化的野兔，另一个是冬天的雪兔。

外来的家兔

新西兰白兔，日本大耳兔这种名字，一听就是外国来的品种。那么四川白兔，也就是以前被称作中国白兔的家兔，被认为是我国的本土品种，出现在我国的时间最早。它是不是玉兔的原型呢？它又是何时何地来到中国的呢？

这就要提到明代了。在15世纪末，也就是西方的中世纪结束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也就是地理大发现开始了。在这个时期，欧洲人积极向东方开拓新航线，追求东方的贸易交流。但是在这个时候，明王朝依然是遵守着朱元璋的留下的祖训，“片板不许入海”，官方禁止民间海外贸易。不过私人海外贸易，也就是走私是屡禁不止的。那个时候的走私贸易对象主要是东南亚和日本。

不过情况在16世纪发生了改变。从正德到万历年间，欧洲人陆续来到东南亚，也渴望和当时的明王朝建立贸易往来。当然，明朝开始并不答应，于是他们就和民间贸易合作，其实就是走私，边做生意，也边抢劫。

隆庆元年，也就是1567年，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称作“隆庆开关”。这一年，明王朝开放了部分海禁，使当时的私人海外贸易得以合法化。从此私人海外贸易得到了迅速发展，东南沿海的港口是最繁荣的地区。

就是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明末崇祯年间的福建地区，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投资悲剧。

明末到清代的不少史料都记载了这一事件。崇祯初年，在福建的漳州和泉州的港口，有家养白兔随船从海外运来。因为白色的兔子十分稀奇，所以，尽管它们价格贵至百金，福建的百姓用尽家产仍要争相购买，希望通过繁育白兔来发家致富。然而不幸的是，家兔的繁殖速度很快，没过多久，白兔就数量剧增，供大于求，价格跳水，百姓因此倾家荡产甚至上吊自杀。这就是白色家兔第一次大规模进入中国的事件。

清初的作家顾景星也记载了这件事。他还留下了其他珍贵记录，告诉我们白兔在崇祯时候是从川渝地区传入中原，而且在清初的时候，其他各种毛色的家兔也都来到中国了。川渝地区是白色家兔在中国传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地区。而有趣的是，现在四川是我国第一养兔大省，也是消耗兔肉最多的省。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没有一只兔子能活着走出四川”。

我们来看一下这张表。它显示了目前经过审定的我国的6个家兔地方品种的概况，以及和产区对应的清代地方志里关于养兔的记载。有趣的是，目前这些被认为是中国最古老的家兔的品种，它们分布的地区正好就在从福建往西南方向走的路线上。

大家可以看到，随着家兔数量的增多，清代中晚期的地方志中开始出现“家兔”这个词，与之相对的土著兔子们则被称为“野兔”、“山兔”。

在清代晚期，地方志里的“兔”有时甚至专指家兔。可见当时家兔常被人饲养，比本土的野兔更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成为了中国人最熟悉的“兔”。

至此，我们可以大致上画出白色家兔进入中国后的传播路径。

所以，中国的小白兔，在17世纪到达，从东南沿海到西南地区，从西南地区到中原，然后传播至全国。尽管家兔来到中国的时间比较晚，但是它现在是我国重要的家养动物。中国是世界位居前列的养兔大国，我们每年都考出口大量的兔肉、兔皮和兔毛。

未来的玉兔

大家请看这三张照片。它们是月球表面的照片。这些照片的摄影师不一般。它的名字叫玉兔二号月球车。

今年是兔年。在春节期间，人民网和新华社的官微都发布了玉兔二号月球车从38万公里外给我们送回的新春祝福。玉兔二号已经工作超过4年了。大家以后抬头看到月亮的话，不妨想想，在那上面还有一只勤奋工作的中国兔子。不过它也不孤独，因为月亮上现在还有嫦娥四号着陆器在陪着它。而且在明年，嫦娥六号探测器应该也要发射了。所以说，嫦娥抱的玉兔，也可以是我们的航天兔。

那么最后回到最初的问题：嫦娥抱的玉兔，是哪种兔？这个问题其实不止有一个答案。它可以是我们中国土生土长的白野兔，可以是漂洋过海而来，虽迟但到的小白兔，还可以是代表未来的、赛博朋克玉兔车。大家可以尽情选择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当然啊，我们也可以不做选择题，全都要。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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